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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嫫”,朱棣口中突然发出了一个他自己从来不知道的音节。
看看张正心那着急的样子,苏策宇轻轻地替他掸了掸战袍上的征尘,“你急什么,北和林城不存在了,但城里的人都在,除了在巷战中被误杀的,所有人都在”。
“这小子”!望着张正心雀跃的背影,苏策宇会心地笑了,这小子像极了当年的自己,当年没有被高丽人出卖之前的自己,即使是在战争中,心中依然没有仇恨。但愿他这辈子都不要在心中染上仇恨,因为被仇恨填满的心实在太累,太累。
当张正心返回北和林时,一切已经结束。一百五十多名蒙古王公贵族与脱古思帖木儿的一干妃子被军队押往南京献俘。秋风吹动女人们单薄的衣服,她们的身体在风中瑟瑟发抖。雄极一时的北和林已经不存在了,昔日高大的城墙变成了一堆堆青石,一堆堆黄土。
苏策宇一脸迷惑,今天这两个人都太古怪了,古怪到他几乎怀疑自己在梦中。“启禀燕王殿下,这个女人的亲戚曾经救过末将的命,今天末将在城中搜索,无意间碰到了她,所以特地带她来讨个人情,请燕王看在末将的份上放她一条生路”。
“不要碰她,我不许你碰她”,朱棣突然发怒,冲着苏策宇大喝一声,吓了苏策宇赶紧躲到一边。
爆炸瞬间,一朵美丽的金莲花缓缓在城下升起,比正午的太阳还要亮。离爆炸点稍远的蒙古武士随后就暂时失去了视觉和听觉,当他们能再次看到物体时,映入眼中的第一件东西就是同伴的残躯,血浆粘着肉沫和尘土糊了他们满头满脸,地狱般的场景让他们以为自己已经在爆炸中死掉,正在十八层地狱里偿还生前欠下的罪孽。倒在他们最近处的几具尸体脸上笑容是那样诡异,没有伤口,连蒙古战袍都没被掀飞一块,就那样软软的躺着,在你眼前尸变般出现几个黑斑。血,从鼻孔、眼睛、耳朵以及发笑裂开的嘴巴中缓缓流出来,流出来。
“殿下,苏策宇将军求见”,亲兵隔着帐门,小心翼翼的汇报。
自己可以这么想,燕王会这么想吗?作为朱棣的亲信将领,张正心能感受到燕王殿下近几个月来内心的痛苦与挣扎。朱元璋给燕王的信中,含蓄地告诉燕王可以用任何身份和金山部谈内附事宜,这等于默认了关于朱棣有一半蒙古人血统的传言。接着,汤和麾下的安东军以宁王的名义出塞支援大宁,朝野中开始出现燕王朱棣非我足类随时会背叛大明的传闻。所有这些,朱棣不可能听不到,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内心苦闷的他一旦爆发,他很可能用蒙古人的血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与忠诚。
女人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仿佛知道他经历的所有事情。这魁梧的身材,这乌黑带着些弯曲的头发,这宽阔的肩膀。这耳边,这耳边的栓马桩怎么不见了,女人怀疑地揉了揉眼,看了看朱棣干净的耳廓。也许是我记错了,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事情发生过。但又怎样呢,他毕竟是那个人的孩子。
“你求我放过你的家人,还有朋友”,朱棣并不介意女人的无礼,自顾继续发问。
“不存在了”,脑袋嗡地一声,血直接冲上了张正心的额头。
“孩子,嫫已经四十多岁了,草原上的女人就像风中的鸽子花,盛开时不过是短短的一瞬。说不定今年冬天,嫫就会永远留在这片草原上,何必给你增加烦恼。我看到你,知道老天保佑我,让你成了一个巴特儿,我已经知足了。你是个英雄,英雄只会做对自己有好处的事”!
没有路线图,追了三天三夜的张正心恨恨地望着大漠兴叹,那是个传说中骆驼都要被葬送在里边的死亡之海,在秋冬枯水季节,随时暴起的沙尘能掩盖住一切生命的痕迹,他不能亦不敢拿士兵们的生命去冒险。
“嫫,我放了所有人好不好”?
“当然,杀了他们将来我们的货卖给谁去,羊毛找谁去买”。苏策宇换上一幅奸商嘴脸“燕王殿下吩咐,无论是否捉到了脱古思帖木儿,你回来后都尽快去见他。至于这座城,只有亲眼看着它被拆毁,方能雪我军将士心头之恨”。
注:1、阿鲁浑河,现在外蒙古鄂而浑河。旺吉河,现在外蒙古的翁金河。我们这个时空的历史上北和林位于两河交界处,为漠北蒙古最繁华地。蒙古人在南和林(呼和浩特)毁于战火后兴建北和林,两个城市都以和林为名。
在震北军漫长的征战岁月里,士兵们再也没目睹过这样剧烈的爆炸。当天,发了狂的朱棣下令把震北军中收藏的所有乌金霜(土法造火棉)都推到了城下,大将常茂亲手点燃了第一个爆破车。尽管战马预感到危机,飞速把他带离了城墙,常茂依然被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所伤,足足过了三个多月才在镇耀的细心调理下恢复了听力。
出了什么事,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不祥萦绕在张正心的脑海。把部下交给副手去安顿,他策马奔向城内,街道肃静整齐,所有的院落门窗紧闭。马路上巡逻的震北军战士依然如平常一样井然有序,路上碰到军官们也依然像往常一样团结高效,但是,张正心总觉得缺了什么东西,这七、八天中,一定发生过什么事,他错过了。
女人点点头,伸手抹去了朱棣脸上的热泪,自己却早已泪满衣襟。
这只大雁坠朱棣从小就戴在脖子上的,马皇后每年给他更换上边的红线,别的皇子都没有,惟独他有。朱棣一直把它当作护身符来戴。今天才知道它的真正用途。
“我马上去找燕王殿下复命,鞭子,你别乱跑,晚上我到你的帐篷中找你”,张正心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拆城墙泄愤,燕王殿下这看似可笑的举动肯定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这几天的确有大事发生,以至改变了燕王和鞭子的性格。究竟是什么事情,他希望能尽快找出答案。
因为担心燕王安危而躲在帐外的苏策宇悄悄地走开,命燕王亲随截下今晚所有前来汇报的将领,没要事不准打扰燕王休息。这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实在太不寻常。
“殿下,你,你小心些”,苏策宇本来想提醒朱棣注意安全,看看朱棣古怪的神色,把话又吞回了肚子。
脱古思贴木儿这招够毒辣,北和林是蒙古贵族聚居之所,一旦北和林发生曲靖那样的屠杀,所有的蒙古部落都会视汉人为仇敌,除非最后一个蒙古人战死,草原上永远不会停止流血。
即使燕王能包容这些蒙古人,军中的其他将领肯吗?按武老师给震北军制订的参谋制度,凡军中不涉及到临阵决断的事情,都会拿到圆桌边上讨论。在那个大圆桌旁,燕王朱棣多数情况下都要选择从众。坐在圆桌旁的原御林军将领大部分和蒙古人交战多年,彼此之间的仇恨铭心刻骨。另外一部分如张正心自己一样的北平新锐,多出自怀柔义学,是李善平的得意弟子,杀师之仇不共戴天。如果此刻用一架天平来决定北和林蒙古人的命运,一端放上生存,另一端放上死亡,所有的重量都将压在死亡那端,在脱古思帖木儿命人把李善平押上城头的刹那,已经注定了城破后蒙古人的命运。
“不对”,张正心摇摇头,尽力驱赶走自己脑子里混乱的想法,几天的追击太累了,累得他几乎无法正常思考。如果真的发生屠城,怎么会有这么多蒙古人被监督着拆城墙?
“嫫”!朱棣跪到了地上,把头埋进了女人的怀里,双肩耸动,所有的郁闷、委屈都化作泪水肆意流淌。
帐门被轻轻地推开,苏策宇必恭必敬地搀扶着一个蒙古女人走了进来。女人抬起头,清澈的目光正碰到朱棣迷惑的双眼。
朱棣目送自己最尊敬的女人策马消失在晨风中。经历了昨夜,他再也不会为自己的出身而苦恼。一首长诗就从那天起,伴着马头琴在草原四处传唱。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北和林东侧的城墙裂开了一条三丈多宽的大口子,尘埃散尽,缺口处不见一个活物。数年后,一个在北和林之战幸存下来的蒙古武士这样描述,“如果你守城时让别人把乌金霜车推到你脚下的城墙边,当时最好选择就是立刻从城头上跳下去,因为那样会死得痛快些”。当年碎砖乱石间的残肢实在太恐怖了,恐怖到此战幸存下来的蒙古武士每次午夜梦回,都捂住胸口,把几乎跳出嗓子的心脏强压回身体内,一遍遍地安慰自己,“我是在做梦,我是在做梦,现在我已经加入大明军队了,已经不打仗了,不和震北军打仗了”。
如果真的发生了人间惨剧,老师李善平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老师在临跳下城头前整顿衣冠,说明他已经看透了生死。他不让蒙古人动手而是选择自己跳下城头的目的除了激励城下众弟子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不愿意死在蒙古武士手里,增加双方的仇恨。“虽千万人吾往矣”,老师是个真正的勇者,除了淡看生死富贵,他那单薄的身躯内还包含着原谅仇敌的勇气。
“北和林不存在了”,苏策宇的回答极其干脆。
“请他进来”,朱棣不耐烦地吩咐。这个苏策宇,这么快就来催了,难道怕孤王反悔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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