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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靠得极近,彼此都下意识屏住呼吸,可再怎么屏息,属于容楚那种无处不在的芝兰青桂香气,还是氤氲在了太史阑鼻端,太史阑睁着眼睛,正看见近在咫尺的容楚的脸,这么近,居然依旧找不到毛孔和任何瑕疵,属于肌肤的细腻光辉,如珠如月,如世上最精美的绸缎。 而他微微垂下的眼睫,刷出一弯淡淡的弧影,像世外最宁静的岛屿,漂浮在烟云的尽头。
“下等食品。”容楚不屑。
“不……不……”景泰蓝大头乱摇,看得太史阑头晕。
“病了怎么办?”
太史阑想避让,头晕眼花的哪里抵得过他的力气,手一让,一股鲜血顺着额头缓缓流了下来。 鲜红的血迹自光洁的额头蔓延,一缕黑发蔫蔫地被泡软。 景泰蓝眼睛瞪得不能再大,乌黑的瞳仁里,渐渐弥漫上血色和无限惊恐。 他似是想扑上前,又似是想逃避,张开双手不知道该干什么,身子大力向后一仰,砰一声后脑撞到抱住他的侍女的下巴,侍女痛呼,他却好像全无感觉。
“扶舟。”容楚转头对身后道,“让你陪乔小姐好好逛逛,你倒好,把人给抛下了,你看你看,人家乔小姐难得过来一趟,还要来操心公务。” 李扶舟从树后转出来,他倒是有点风尘之色,发丝微乱,那种不同于平时清爽干净气质的散漫风情,让女人们眼睛又是一亮。
抛开抹布的国公,出去洗手了,太史阑顺手布好自己和景泰蓝的碗筷,坐下吃饭。
“这是规矩。”容楚淡淡道。
后方,人群之外,一身轻衣的容楚,立于一株梨树下,梨花粉白,落于他水色衣襟,被他玉白的手指随意拈去,女子们的目光随着那含笑一抛的动作,飘飘荡荡,不由自主便顿了呼吸。
太史阑捂住额头,不动。
太史阑张开眼,正对着景泰蓝的眸子,看见孩子的巨大惊恐。 她原本不想吓着景泰蓝,此刻忽然觉得,让他直面她的流血,也好。 但她也不打算矫枉过正,往后一倒装被打死好加深印象——教育也有其限度,任何时候都不该给孩子种下恐惧的种子。
“亦是人间美食。”容楚皱眉,“寻常人一生不可得。”
太史阑瞟他一眼——终于舍得出来了?景泰蓝在二五营,他容楚怎么可能离开?
或许容楚自己这一刻都没注意,他看着那道并不算大的伤口时,眼神竟然是焦灼的。
“北严城考练,不知道院正他们会怎么分配。”萧大强道,“北严城有十三村镇小城,以我们的资历,可能会去做录事、佐史、巡检、闸官、驿丞。以及掌税收的税课司使、掌各水库闸储泄、启闭的闸官,掌仓库的保管与守卫的仓官。如果是武技科出众的学生,则可能去西凌行省的天纪军中或者上府兵大营,担任仓、兵、骑、胄四曹。” 换句话说,选择很多,未必能聚在一起。 太史阑也不在意这个,她单打独斗惯了,现在这群人将她围着,她虽然没有不自在,却觉得吵闹气闷。
“他快乐。”
“太后为什么会知道呢?”容楚笑得雅致风流,“乔女官会告诉她吗?” “您觉得呢?”乔雨润掠鬓,斜瞟容楚,笑得容光焕发。
“啪。” 清脆的破裂声盖过尖叫吵嚷,景泰蓝抓着半边破碗,不动了。 侍女张着嘴,一脸惨白。
太史阑怔了怔,忽然发现自己犯了错。 她一直以来调|教他,是让他“接受”,但从未注意过,这小子对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不容拒绝和抢夺。 以他的身份来说,会有这种毛病并不奇怪,或者也该有这种毛病,可是太史阑看着景泰蓝毫不容情拉扯侍女头发的小爪子,火蹭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吸了口气,她没有发火,过去按住景泰蓝乱挥的爪子,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景泰蓝,听我说,香椿很难得,附近都没了,你放开她,想吃也要等到明天。”
“景泰蓝。”太史阑抱住那孩子小小软软的身体,在他耳边轻轻问,“告诉我,你很讨厌失去,是吗?”
“那就唱。” 景泰蓝扯开嗓子就唱,咿咿呀呀不晓得是什么玩意,分贝尖利,音色恐怖,侍女摇摇欲坠,容楚手按胸口。 太史阑面不改色。
“国公。”她妩媚地眨眨眼睛,“真该恭喜您,想不到孙家小姐刚刚去世,您这么快又有了新欢,太后如果知道,不知该有多开心。”
“不对……”声音小如蚊蝇。
“姑娘这不知是什么芽儿,味道当真特殊。”侍女在一旁笑吟吟地道,“咱们都没见过呢。” “有异味的东西他不能吃……”容楚话说了一半,忽然筷子一横,挡在景泰蓝面前,“没吃过的东西?撤了!” 太史阑冷冷看他一眼,吃了一筷香椿煎蛋,景泰蓝眼巴巴看着她,终究忍不住好奇,唰一下从容楚筷子底把煎蛋抢了过去。 香椿入口,他的小脸先是皱起,随即眼睛亮了亮,三五下快速吞了,一把拖过碟子,小勺子挥舞进攻,落勺如雨。 容楚脸上有点不好看,皱眉看着腮帮鼓鼓囊囊的景泰蓝——真那么好吃?
景泰蓝似懂非懂地望着她,沙哑着嗓子道:“……她们说我可以杀……”
“来回奔波,好累。”容楚笑道,“还好,没错过好戏。” 他浑身上下,干净清爽,连衣服都是新的,哪来的风尘之色。偏他说着,一分脸红都没有。
思考了一阵,她踱到窗边,四面隐隐的呼吸声告诉她,想带景泰蓝逃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太史阑坐了下来,不再多想,和景泰蓝的分离是必然的事,不必徒劳挣扎,她现在要做的,是趁着难得没人干扰的时期,将景泰蓝尽量留在身边更多一些日子,好教会他一些他原本学不到的事。 想了想,她吩咐了侍女,安排了晚餐菜色。 掌灯的时候,晚饭摆了上来,景泰蓝蹬蹬蹬跑过来,拿着自己的小碗和小筷子,他最近已经被调|教得,知道自己的事情自己负责,吃饭时要摆碗筷,吃完饭要洗干净自己的碗。
“寻常人未必吃着燕窝驼峰,但他们可以在春天吃蚕豆,夏天尝芦蒿,秋冬打边炉,咸鱼臭肉,都是人间真味。”
“不要!不要!”景泰蓝忽然尖叫起来,小腿拼命蹬侍女肚子,“要吃!要吃!”
“太史阑。”花寻欢走过来,认真看了她半晌,忽然大笑道,“当初我还笑你狂妄,现在看来狂的是我自己,哪,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至于我值不值得你交……”她仰起下巴,“我也会证明给你看的。”
容楚望定她狭长的眼眸,这个女子,她的眼神不是冰,不是石,是巍巍大地,苍茫厚土,她并不本能拒绝一切,只是想要走进她的神秘之地,遥远艰难。
……
“我忽然真的有点想……”他悠悠道,“想让你要我……”
我不会死。”太史阑道,“但是如果伤口往下一点,到达眼睛,或者往上一点,刺入太阳穴,或许就真的会死。” 景泰蓝激灵灵打个寒战,眼底有庆幸也有畏惧。
在她的力量还不够改变更多的现实之前,她会立在原地,学会接受憎恶。 当然,总有一日,她要让这世界,憎恶她的憎恶。 总院在容楚没看到的地方,冷冷看了太史阑一眼,随即也带领高层们离开。
一双手在她身后轻轻扶住了她,芝兰青桂香气淡淡,是容楚。
容楚微笑,天光在他的笑容里淡薄,化为渐渐弥漫的暮色。 四面的人,望着那对窃窃私语的男女,他们姿态亲密,自始至终笑容明丽,似一对有情璧人,都觉赏心悦目,连带紧张的神情也微微松弛。 太史阑却觉得,那两人周身散发的气息很阴冷,像这烂漫晚霞黯沉的边缘。
“一个告诉他,便可以不再犯错的道理,为什么不告诉他,而选择让他失去选择的权利?”太史阑抬头问容楚,“你们把他当人看了吗?” 容楚无言以对。
“所以,记得照顾好太史阑。”容楚替她拢鬓,神情亲密如对挚友,“她掉一根汗毛,是西局拔的;她少一片指甲,是西局啃的;她瘦一斤肉……”他微笑,“西局会少很多肉。” 乔雨润望定他,胸口起伏,半晌,垂下眼睛,“是。”
“给国公上燕窝鸭子明炉火锅,罐煨山鸡丝红白火腿。”太史阑抱起景泰蓝,吩咐侍女。
习惯性伸在半空,等着挽袖子的手,寂寞地伸着
景泰蓝一落到她怀里,僵硬绷紧的身子忽然就软了下来,放下挡着眼睛的手,惊惶地仰望她的伤口,伸出小肥手试图去堵住流血的伤口。
“……我的玩具……她都烧了……” 太史阑胸口渐渐冰凉,被泪水一层层浸湿。 触及肌肤的那处布料,承载的不是泪水,是一个坐拥天下、人人以为必然幸福无伦的孩子,曾经最绝望最寂寥的失去。 他是那宫廷的主人,是天下的主人,是万物的主人,然而那个小小的主人,坐在景华殿高阔的藻井下,赤脚贴着冰凉的金砖,一遍遍听着那些属于他,爱过他,他也爱过的人和物,离去的惨呼和呜咽。 从此他憎恨失去,并因此不敢再爱。 因为幼小的心,渐渐知道,他爱了,喜欢了,在意了,便会有一双冰冷的手,一个冰冷的声音,夺去那些温暖的、美丽的、可爱的一切,让黄金龙座冰冷的把手,告诉他什么叫——寡人。
此时她满腔柔情难以自抑,再要告状或者恶形恶状,自己都觉得不太合适。却又不甘心放手,在李扶舟看不到的角度,阴冷地看了太史阑一眼,忽然笑道,“说起来也是小事,看在李先生面上,我就不追究太史姑娘以下犯上之罪,不过……” 她轻轻道,“太史姑娘性子太烈,过刚易折,却是不好,今日领教了二五营学生一番风采,也让我有这种感受。光武营学生都是我南齐栋梁之材,教导事务不可轻忽,我看这样吧,我们西局最近在中州行省查办五越奸细一案,需要长驻在附近,我们可以留一部分西局精英长驻二五营,协助二五营教学,”她笑看总院,“您看如何?”
“为什么不可以吃这些……”景泰蓝忽然问。
“……” 全场静默。
“那么你觉得你做得对吗?”
“嗯,规矩让他一生只能吃温火膳。”太史阑语气更淡,“大厨房十二时辰温着,常规用料,常规做法,一般口味,不温不火。永远的燕窝鸭子明炉火锅,罐煨山鸡丝红白火腿。”
“真……的……吗……” “
“景泰蓝!”太史阑冷喝,去掰景泰蓝的手。 小疯子此刻脑子里只有“东西被抢”一个念头,谁挡谁就是他敌人,立即灵活地向后一缩,他手里还抓着他的小薄瓷碗,抬起来一挥一挡。
不知容楚最恨她的就是这一点——为什么不尝试打破我?嗯?
女人们眼睛亮,乔雨润眸子却暗了暗,咬了咬唇,楚楚可怜地看着李扶舟,轻声道:“不怨李先生,是我自己任性,将他抛下……” 李扶舟直接向她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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