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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妈妈打开房门，看到顾淡宁脸朝着墙壁睡着了，她便在床沿上坐下，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颤声说道：“宁儿，别睡了，起来喝姜汤吧。”
顾淡宁睁开眼睛，窗外的微光，越过渺茫，从窗帘的缝里射进来，刚好映在母亲灰白的头发上。她不由得感叹道，柴米油盐一肩挑的母亲，在她成为母亲之前，也是个躲在书房里念书的小姐吧。此刻的顾淡宁，很能理解那句老话——养儿方知父母恩。“妈。”想到这里，顾淡宁不由得深情地喊道。
顾妈妈用两只手一上一下地合着顾淡宁的手，“好点了么？”她问道，眼神柔和得像玻璃杯里的牛奶，忽然间又咬牙切齿，眼迸火星，带着一种“去你的”的情绪说：“那个该死的畜生，居然大冬天的把你们两母女丢在大街上。”
这句话把顾淡宁吓了一跳，长这么大，她极少听到母亲爆粗口。虽然她成长的那个环境，大家都是口无遮拦的，用那些不得体的话来攻击别人或保护自己，但是顾妈妈似乎出淤泥而不染，她活成了那个小村落的怪物。
其实顾妈妈本来还想说：“这种家庭养育出来这样的孩子，真是侮辱了上层阶级的教养。”但是看到女儿直直地坐在床上，眼睛红肿，眼眶里像是有两把断了线的透明珠子，成串地掉，于是乎收住了后边这一句话。
大概是两碗红糖姜汤的作用，顾淡宁的脸泛上了红色，只是还是有点头晕。
“宁儿啊，左右没事，妈妈跟你讲一讲我的外婆吧。”这突如其来的兴致似乎是蓄谋已久的。
“你的外婆。”顾淡宁有点疑惑。
“是啊，给你看看别人的人生。”顾妈妈的记忆飞到了遥远的地方。“这些事情都是你的外婆我的母亲告诉我的，很大程度上，你们姐妹俩身上所有优秀的基因都来自那一代人，那苦难的一代。”
“我的外祖母名叫陈玉竹，出生于中医世家，据说祖上还出过御医。她十六岁嫁给了当时的海阳县大地主的独子，也就是我的外祖父。门当户对，相似的生长环境再加上良好的教养使得婚后两个人的感情极好，遗憾的是，外祖母一直没有生育。后来，在经历了种种艰辛之后，外祖母终于生下了母亲。母亲就在那样优渥的环境下无忧无虑地长到了十岁，本来她们都该有一个美好的人生的。可是这个社会一直都在变，土地革命开始了，那个动荡的社会啊，把人性中最坏的一面都给掀出来了。谁能想到，那个平时视妻女胜于生命的外祖父，竟然带足了钱财抛弃妻女远渡香港。外祖母，外祖母当然没有逃过那一场灾难。你外婆是这样描述的，那时候人们用细碎的沙石绕着祠堂洒了一圈，我的外祖母就趴在沙石上，绕着祠堂不断地爬呀爬，留下了一条血路。爬完之后，人们会用一条细绳紧紧地绑住她的两个大拇指，把外祖母吊在祠堂的门口，然后不断逼问外祖母家里的金子和补药都藏在哪里。我的母亲因为年幼没有被牵扯进去，但是为之付出的代价是与外祖母切断一切关系。饱读诗书的母亲痛苦不已，她在外祖母奄奄一息的时候偷偷地潜入祠堂，她想送自己的母亲最后一程。可是外祖母打了母亲一巴掌：‘你记住，你没有娘，你只能喊我陈玉竹，记住了没有。’母亲捂着嘴巴，不断地点头。外祖母压低了声音又叮嘱说：‘孩子，一定要想方设法，去香港找你爹，不要恨他，他有他的苦衷。我要走了，以后的路你要一个人撑着，真希望，能多陪你走多一段路，又很庆幸不会再连累你了。’这是外祖母给女儿最后的疼爱。可惜啊，外祖母没能如愿，五年后，母亲嫁给了贫下中农的我爹。在那个时代，母亲算是高攀了。”
顾淡宁听得目瞪口呆。
“诗书是最能养人的，你吃下的饭能够让你的身体成长，你读进去的书能够让你的心强大。你外婆总是这么教导我和你舅舅的，也是因为你外婆的原因，从小我们就受到比同龄人更好的教育，但是环境所逼，我最后还是没能摆脱跟你外婆一样的命运。”顾妈妈变得很感伤，其实她的婚姻也是失败的，她与顾爸爸从来都不是一路的人。
“妈。”顾淡宁觉得有点辛酸，她抬起手来，摸了摸母亲灰白的头发。
“孩子，你们这一代人偶像剧看太多了，都忘记了婚姻原本的样子。你看，即使婚姻最终是爱情的归属，都注定会有猜疑、背叛、恐惧、疲累和痛苦，这个世界上哪有到处都是花好月圆的。但是，给一个比较恰当的比喻吧，两夫妻其实这就如同我在田地里给丝瓜搭棚一样，你说不清竹架子与丝瓜到底是谁成就了谁，这两者只有相互相成，才能成为一个瓜棚然后开花结果。人生几十年，要相扶到百年，不要动不动就戳对方的短处。我自己养大了两个孩子，这期间的辛酸苦辣我都懂，但是生活是公平的，你付出了就会有收获，孩子你带的多，将来就会跟你亲。公婆帮你那是情分，自己的孩子自己带那是本分，不要因为自己辛苦就妒忌别人的幸福，每个母亲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这些话一针见血，顾淡宁无言以对，神情沮丧。她没有看母亲，聚精会神地撕指甲边上的皮，直到撕出一道满意的伤口。
顾妈妈似乎看出顾淡宁心里的不服气，她又接着说道：“权威是靠力量和智慧树立起来的，不是吵架和赌气，你如果总是这样下去，会把身边这个男人赶跑的。”
小家伙“嗷”的一声结束了顾妈妈的话，她的啼哭是天底下最有权威的命令。
“咦，醒了，哦，不哭不哭啊，来，外婆抱抱。几天没见，可想死我了。”
“妈，她可能是饿了，抱过来我喂奶吧。”顾淡宁接过孩子，那小小的身子信赖地依偎在她的怀里，小手紧紧地抓住母亲的衣襟，白净的脸蛋透着一股灵气，小小的柔软的嘴唇在胸脯上探寻着，移动着，最终裹住了□□。
小家伙闭着眼，呼哧呼哧地吮吸起来。
顾淡宁低头凝视女儿，任由另一边暂时闲置的胸口不断地滴淌乳汁，脸上有一种陶醉的深情。
此刻，这个小生命丰富了母亲的心胸，让顾淡宁愿意为之付出最大的代价。
许多年之后，顾淡宁回顾往事，才知道那时候很多的欲望不过是任性之举，她竭尽全力要把丈夫那些令她失望的棱角磨掉，变成自己心中理想亲人的状态，那是一种多么粗暴蛮横且不通情理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