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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山的秋阳斜斜地照在茶寮的青瓦上,把经年的茶垢晒出层暖黄。陆九渊踩着吱呀作响的木门进去时,正看见老茶农陈老汉对着熄火的炭火炉发呆,炉上的大筒烘焙笼落着层细灰,筒身的木纹被烟火熏得发亮,像极了老汉手背上的老茧。
“三年没见着这大筒冒热气了。”陈老汉用袖口擦拭筒壁,指尖划过烘焙笼的铜环,环上还留着去年焙茶时烫出的焦痕,“如今都用电炉了,红通通的光,烤出来的茶却跟白开水似的。”他忽然咳嗽起来,手背上的青筋在夕阳下绷得发亮,惊飞了蹲在筒沿的麻雀。
茶寮另一角,年轻茶农根子正往电炉里码不锈钢托盘,托盘上的茶青堆得像座小山,叶子边缘泛着不自然的青气。电炉发出轻微的“滋滋”声,热风穿过茶青时,带出股子焦糊味,像烧糊的麦饼。“伯爷,电炉快啊,三炷香时辰就能烘好,”根子低头搓着手,鞋尖碾着地上的茶梗,“县里茶商说,大筒焙的茶有‘烟火气’,卖不上价……”
陆九渊蹲下身,摸了摸电炉里的茶青,叶背的白毫被热风烤得卷曲,像被火燎过的羽毛。他忽然想起在蒙顶山见过的焖黄工序,同样是与火打交道,却讲究“中火慢焙”,如今这电炉的急火,分明是断了茶与火的缘分。“还记得十年前吗?”他望向陈老汉,“你守着大筒三天三夜,炭火换了十二次,焙出的茶梗在茶汤里能立半个时辰。”
老汉浑浊的眼睛亮了亮,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头是去年偷偷用大筒焙的茶梗,梗身呈深褐色,布满细密的火斑,像极了霍山老树皮的纹路。“那会儿火塘里烧的是大别山的松木,”他用指甲刮下点茶末,放在掌心搓了搓,松烟香混着焦香扑面而来,“烟子顺着大筒往上走,把茶香都裹进梗里了。”
根子忽然别过脸去,望着窗外晾晒的茶匾。匾里的茶青是电炉烘的,颜色翠绿却死板,哪有大筒焙的茶青那种油润的黄褐,像被秋阳晒透的山核桃。“可松木不好找了,”他喃喃道,“炭窑都关了,电炉虽没烟火气,胜在省心……”
陆九渊站起身,看见墙角堆着三只废弃的大筒,筒口的铜环已生了绿锈,像三只用旧的旱烟袋,被主人冷落了。他忽然想起沈从文写过的:“有些东西一旦消失,就像老房子拆了,再难在记忆里重建。”此刻的茶寮,电炉的红光与大筒的冷灰,不正是新旧时光在打架?
“伯爷,把大筒搬去我那儿吧。”他忽然开口,声音惊飞了梁上的燕雀,“我在太姥山带了些龙鳞炭,耐烧,烟子轻,正合适用来焙茶。”陈老汉抬头,看见他眼中映着炉里未灭的火星,像看见十年前那个跟着自己学火功的年轻人。
暮色漫进茶寮时,根子蹲在电炉前翻动茶青,忽然闻到角落里飘来缕若有若无的焦香——是陈老汉用旧茶梗点了堆小火,火星子蹦在大筒上,映得筒身的木纹活了过来。“你闻,”老汉指向火塘,“这才是霍山黄大茶该有的味道,像山核桃在火里爆响,像松针在雪地里煨了三天。”
根子没说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电炉的温控旋钮。陆九渊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茶灯,忽然明白,这火功的式微,原不是火的错,是人心等不及了——等不及松木慢慢烧成炭,等不及大筒层层烘出香,等不及茶梗在茶汤里立成风景。
就像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吊脚楼,拆了便只剩记忆里的影子。此刻的霍山茶园,电炉的红光虽亮,却照不暖大筒上的冷灰。但陆九渊知道,只要还有像陈老汉这样的手,愿意重新擦亮铜环,拾回松炭,这传承千年的火功,终究会在某个清晨,让茶香重新漫过霍山的每道山梁。
夜深离开时,茶寮的炭火又旺了些,大筒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位弯腰的老者,正对着电炉的红光微笑。陆九渊摸着怀里的茶梗,忽然听见陈老汉在身后说:“火功没丢,它只是在等懂它的人,就像等春天的第一声雷。”这句话落在秋夜里,像颗火星子,轻轻落在他心里,等着燃起重新烘焙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