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麾骑营大狱不比槛戒寺那般逼仄压抑，战时充作关押战俘一用，平日里基本空荡荡。守卫们依陈容的意思，并没有在翟翊风的牢门外站岗，而且一日三餐送得相当勤快。除了不能放出去溜达，几乎是有求必应，丝毫不为难。
陈容到的时候翟翊风正伏案提笔写着什么，见他走进来也不抬头。老将军短短半月头发已花白，失明的左眼珠浑浊一片，整个人显得无比虚弱，形销骨立。
刚直的人最怕一念之差，哪怕是丁点儿的负罪感都能将他们压垮，何况翟翊风犯了这么大的错。其实陈容每天都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眼见这个骄傲的老将军被自尊心鞭笞，日渐憔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翟翊风对自己私自接收不明军饷的事情供认不讳，并且承认对其中的蹊跷知而不报，但始终拒绝交代关于孙氏粮仓和孙万全本人的任何信息。
眼看耗下去不是办法，陈容横了横心，今日无论如何也要问出个一二三来。
“翟叔，我又来了。”他往翟翊风面前一坐，用手比了个数字儿，“已经第六次了，我不想啰嗦。再问您一遍，孙万全这个人，您到底了解多少。”
翟翊风停笔，缓慢道：“麾骑营颇受爱戴，故而得百姓倾囊相赠，不是好事？孟州本就是贫瘠之地，去年秋天蝗灾过后更颗粒无收，将士百姓以乌昧为食。我签收报单时只知这孙万全是个阜京豪商，能在时局拮据的档口给军营捐粮一千多石雪中送炭，虽不合常理但合情理。”
每次问话，他都如此应答。陈容听得不免有些着急，但还是耐着性子说：“糊涂啊翟叔。钱庄收存大额银钱的时候，都知道要盘查来路，确保干净明朗。辎重乃军中根本，自然也是一个道理，您怎么就不明白。”
翟翊风不答，提笔继续写他的东西。
这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了六次，每每到这儿就卡壳谈不下去。翟翊风有主意得很，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说，既不给自己洗冤也不给自己揽罪。当陈容频频追问时，他便把镇纸往桌上啪地一砸，这年轻后生就不吭声了。
其实陈容压根不怵这老顽固，他只是不想把关系闹得太僵罢了。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陈容的性子本来就不算太好，他嚯地起身把椅子一踹，拔出腰间长刀搭在翟翊风肩上，怒道：“一旦卷进这样的案子，无论参与多少都是个死。拒不配合还会殃及同袍家人。老将军端着昔日高高在上的架子，早就不顶用了。我领陛下旨意专查此案，手握生杀大权，你真以为我不敢动手？”
见他一拔刀，旁边的人都慌了。断案子也得讲规矩，哪有问不出东西端直就砍头的道理。葛冬阳劈手把陈容的刀夺了，劝道：“真是倔脾气碰上倔脾气。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冲动乃大忌。”
陈容内伤未愈，生气时便喘得厉害，脸颊通红。狄少云把椅子摆好扶/他坐下，对翟翊风道：“晚辈也觉得翟叔应该知无不言。这对您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若您对这批粮草的来历当真毫不知情，大哥自不会让您含冤受屈；若您真与什么腌臜勾当有所牵扯，念及旧情也该实话实说，说不定还能从轻发落呢。”
虽说狄少云资历尚浅，但因为是狄家独子，翟翊风才能听进他的话。老将军复又停笔说道：“要杀便杀，我与江北的风尘逃生子没什么旧情可言。”
陈容是母亲与恩客一夜巫山所生，翟翊风口中的逃生子自然指的是他。
“折辱他人实非君子所为，老将军说话也要掂量掂量轻重。”狄少云蹙了蹙眉，说，“您与我大哥合不来，争争吵吵确实没什么情分可言。我方才所指，是您与先帝爷的旧情。”
翟翊风闻言一怔，狄少云接着说：“麾骑营能破例接收百姓捐赠的粮食，是因为得了先帝爷的恩准眼下这案子半个月没进展，拖得越久便会生出越多麻烦。如今朝中人人都知道麾骑营收了不该拿的东西，不仅我爹在同僚里挂不住颜面，咱们又如何对得起天家二百多年的信任。”
这世上能降住翟翊风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大将军狄万竹，另一个就是景文帝。狄少云说话时动了点心眼儿，把这两座大山全搬了过来，倒十分管用。
桌边的笔骨碌碌滚到了地上，翟翊风攥着墨迹未干的纸，咬着牙不作应答。过了一会儿，只见他那只瞎眼里流出行泪来。
“翟叔，清醒了一辈子可千万别在这节骨眼儿上犯糊涂。”陈容扶着椅子坐正，神色严肃道，“我不在乎您如何指摘我，可有一点您得想清楚：此刻绝非我在为难您，公事公办，若换个人来审，您也得实话实说不是？”
狄少云也在边儿上帮腔，“是啊翟叔，您知道什么就都说出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大哥方才说要杀您只是威吓罢了，案子递到陛下处自有圣裁，不至死的。”
翟翊风为景文帝哭丧多日，眼泪早就近乎干涸。他抹了把脸，拨开凌乱的白发，沙哑道：“好，我说。”
兄弟俩红脸白脸唱上这么一出，总算有了成效。陈容给洪川使个眼色，让他做好笔录，不料翟翊风却说：“都出去，我单讲给陈容。”
“好。”
“你的身子不打紧？”狄少云不放心地与陈容耳语，“若再吵起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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